海的女儿们死了,可有谁在乎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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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un

海的女儿们死了,可有谁在乎呢?

秘密沉在海面下。

人人都是惜鳞鱼。

蟛蜞岛,陈风咀嚼着这个名字,脑海里有关它的介绍与眼前的景象重合。湿咸的海风不断刮到脸上,带着海草与鱼类腐烂的味道。廖清和开船的人搭话,说他们是从市里来的,想去岛上采风。

“采风?”开船的渔民皮肤黝黑,声音很大,生硬的普通话中带着海的味道。男人带着好奇又隐秘的态度开口反问,探究着他们来的目的。

“就是过来旅游,体验一下生活。”

陈风坐在侧后,正好能看到老人草帽下的眼睛半阖着,像被阳光刺痛。他从这动作里感到几分不容打扰的拒绝。眯着眼往远看,刺目斑白的正下方,那块不断靠近的黑色,就是他们这次的目标,蟛蜞岛。

他盯着那片黑色,想从里面找到不同寻常的东西,但只有沉默。有浪涌过来,船颠簸了一下,打断了廖清与渔民的交谈。陈风艰难咽下唾液,他从舱底闻见了腐烂的味道。

海就是这种味道。

 

绿头苍蝇嘤地飞过,欲停在他们手上或脸上。味道是一种比灵魂更深的烙印,不管走到哪里,只要闻见,就知道一定是海岛上的人。他们走不远,和鱼一样,离开水就会窒息。

当晚两人住进一户渔民家。餐桌上各色的鱼层叠堆在盘子里。陈风闻到饭菜混合后带着热气的腥味,又想起来时的那条船和颠簸的浪。他吃不下,只是略微动筷,从一条鱼的尾巴上剥下几片鳞。廖清则对其中一道啧啧称奇,那是种用螃蟹舂成的泥。姓王的渔民看出他食欲不佳,没再劝菜,而是拿出自酿的酒,给他斟了一杯。

或许是太久没喝酒,又或许是渔家酒烈,几杯下去陈风便红了脸。他不再举着筷子低头与盘中的鱼对视,而是打量起这间屋子。二层的砖房,角落里堆着渔网,上面缠绕着干掉的海草与腐烂的小鱼。扭头时,他发觉有些东西像是不属于这里,带着奇异的违和——表面掉漆的笔记本电脑被水壶压着,用来垫鱼骨的纸上印着微积分。

普通渔民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,他太熟悉这种人了,他们和所有闭塞地区的人一样,说话的时候目光游离躲闪,用含糊的语气说着肯定的话。在这种地方,秘密与水下被丢弃的渔网一样,不会轻易腐烂,也不会轻易浮出水面。

廖清也注意到这些,便问起鱼骨下的纸。渔民说他有四个女儿,都已经嫁人了,老二读过大学,儿子有出息啊,去厂里做工啦。说到儿子时,他脸上带着股奇异的骄傲。陈风咀嚼着这句话,那种违和像水中的鱼鳔又一次浮上来。在陈风的观念里,总觉得读过大学的女孩会去更大的城市,无论结婚还是工作,而不是回到这里,和一个渔民结婚。


——女人不能跑太远,就应该拴在身边。

听到这话,陈风感觉有细刺卡在喉咙,又喝了杯酒才顺畅。渔民的话带着种令人憎恶的确定,天然的认知让话语带上未经修饰的强悍。只用一顿晚饭时间,他们便知道了岛上渔民的生活:远处的雨林,院里养的鸡鸭,每天乘小船出海两次,这些枯燥又重复的日常组成岛上生活的全部。

说到那个读过大学的女儿时,楼上发出接连的撞击声,和被什么东西捂住的、断续的呜咽。渔民说是自己的老婆在发疯,陈风和廖清对视一眼,均在疑惑为什么从进来到现在,他们已经默认这男人是个鳏夫。

你还是去看看吧,陈风建议道。

王江河没再推脱,带着被看见家丑的尴尬往楼上走。陈风和廖清跟在后面见到了他的妻子,是个被绳子捆住的、干瘦又憔悴的女人。她的眼睛很大,在脸上占了将近一半,这不是海岛上的眼睛,陈风很确定这一点。

女人挣扎着在地上扑腾,姿势和声音都让陈风想起搁浅的鱼。他看着女人,似乎又闻见那股腐烂的味道,带着内脏与海藻的腥臭,有苍蝇从翘起的木质地板下飞起,只一瞬便消失不见。廖清问渔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,渔民没说更多,只是拿出塞在口中的布。女人没有说出具体的内容,呜咽里带着咆哮,蹬着腿向他们的方向移动,张嘴,闭嘴,试图从渔民手上咬下一块肉。

海的哀鸣从窗外传来,在一晃而过的灯塔的亮光中,陈风注意到她的舌头缺了一块。安置好女人,他们又去下楼喝酒。冷掉的鱼在昏暗的灯下折射出诡异的色彩,带着遥远的、从海底蔓延出来的湿淋淋的恨。它们怒吼着,溺毙每一个试图征服海洋的人。

那天晚上他们都喝多了,渔民给他们安排在靠里的空屋。陈风以为会聊更多,但是没有,他们只是聊起一种鱼,惜鳞鱼。那鱼通体银白,只要碰到渔网便不再挣扎。抓住,扔到锅里,没一会儿就会有新鲜的肉香冒出。

“为什么它们那么爱惜鳞片?”

“不,它们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孩子。”

听到这句,陈风本想说点什么。但酒精的作用直冲头顶,带着潮湿与海风的安抚,他彻底失去意识。

桌子用油腻的抹布擦过,泛起潮湿的腥味。老板娘把被雾沾湿的外套搭在旁边凳子上,海鱼馅的云吞在汤里浮沉。远处有汽笛声响起。四点半,最早一班轮渡开船的时间。旁边那桌吃完,用一种只有岛上人会用的方言腔调招呼着结账。

开店的女人瞪一眼,骂着怎么又赊账,但并不拒绝,这种约定俗成的熟络与狡猾也是生意的一部分。两个男人从她身后走过,身上某种海鱼的味道连带着让云吞变了味。他们说着怎么讨老婆的事,又问想要什么样的。


——城市的,读过书最好。

咬碎的云吞带着海的腥气,温热咸湿地被吞进胃袋。王烁想起自己的母亲,身体不太好的那个女人,她总是呆坐在二楼的空房间,不停织着渔网。自己从没见过她说话,或者离开那间房。她忽胖忽瘦,直到有一年,再也胖不起来了。

五岁那年,她第一次跟在姐姐身后离开海岛,铅灰的天摇摇欲坠,空气闷热潮湿得叫人窒息。她家住在岛的深处,到港口要穿过沙沙作响的树林。无数热带植物吸收着湿气,长得愈发茁壮。妹妹和弟弟跟在旁边,几个孩子一起在漆黑广袤的树林里穿梭。这里总是在下雨,每个人都穿着草编鞋,披着斗笠,背着书包沉默地听风雨和树摔跤。响雷劈下来,电光照亮一瞬,每个人脸上都煞白而惶恐。书包,斗笠,草鞋,每一样都愈来愈重,那时候,只要看见砖房那点摇晃的昏黄,她们就知道要到家了。

五岁那年,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正确读音,烁,王烁。不是厝内渔民喊的王乐。

第二天他们在岛上乱转,周围的渔民坐在门口晾晒渔网,眼里闪着警惕的光。最后他坐在高高的峭壁上,回头能看见下面的房子,脚下是反复冲刷的海浪,震荡着鱼的味道。

傍晚时廖清找过来,他双手红肿,带着被沤烂的臭和铁锈味道。

“怎么回事?”

“铁链弄的。”廖清回答。

他没问更多,廖清也不打算继续聊下去。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副黑色针织手套戴上,而后往王江河家走;那晚廖清拿碗的姿势很别扭。廖清说明天要去镇上的邮局取东西,然后问王江河能不能带他们走一趟。他同意了。

起夜的时候陈风以为还在家里,伸手想去拍台灯,先一步唤醒意识的是手里的潮湿腥臭,那是一张挂着腐烂鱼尸的网。他打开手电往旁边照,廖清也不在,铺在地上的被子阴冷潮湿,不像刚走的样子。往外走的时候,他勾掉了廖清放在门口的背包,稿纸哗啦啦落了一地。他看了眼,潦草的笔迹与潮湿的墨水让他失去阅读欲,便将那些散落的纸张胡乱塞回去。

走出屋子,能看见远处的灯塔,巨大的白色灯柱打在水面,又折射到远方。

他张望的时候,看到熟悉的影子坐在高高的礁石山上。廖清拿了瓶烧酒,正坐在那里发呆。陈风问他在看什么,他说想看日出。陈风问为什么要跑这么远,来一个近乎是荒村的地方。廖清又闷了口酒,说自己已经太多年没写出像样的东西。他像是喝醉了,不,他一定是喝醉了,惨白着脸问陈风什么时候还钱。他说了很多事,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,又像在笑。

最后,陈风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酒,看东西都是朦胧的。他想起自己的妹妹,说她爱上了一个男人。破碎的相框滚在地上,有玻璃扎进他的脚,鲜血流啊流啊,地毯上开出朵朵红花。他想问妹妹到底怎么了,然后他回头,好像看见了她的眼睛。

王烁是十六岁的时候跑出去的。

 

十六岁,在岛上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。大姐两年前嫁给了邻厝的杀猪佬,家里便多了一辆自行车,从此她便再也没见过记忆中的姐姐。那晚,她在粥里放了安眠药,是她半年前从药店偷的。父亲、妹妹和弟弟都睡得很沉,均匀的呼噜声绵长有力。她跑到高高的峭壁,回头望向砖房,却对上一只眼,巨大的眼睛占据了整张脸,她看不清那道刺眼的目光里裹挟着什么。岛上又下雨了,哗哗的泥水沿着小径翻滚,停在地平线,废木与枯草滚动着戳到腿上,沿着裤腿往里钻。

 

可是她不敢停,只能走,不停地走。绕过平日里相熟的渔民家,躲过刚支起灶的云吞摊,混在所有穿着粗布衣的人群里逃进轮渡。轮渡掉了漆,露出丑陋的锈蚀,抛锚似的停在渡口。她联系过老师,镇上的,支教时曾夸她悟性很高。说如果有一天不能上学了,可以去找他。

 

邝天云,她念着那位老师的名字。

 

当轮渡驶离港口,却没有见到那个黝黑强悍的身影时,她松了一口气,即使父亲发现她不在了,装钱的铁盒被砸开也无济于事,他们再也追不上了。这一天她是安全的。

 

在轮渡粗糙干砺的声音里,昼夜融成一团,眼前一片朦胧。小妹也选好了人家——女孩嫁人才是享福啊,不像男孩只能念书。妹妹圆圆的脸上挂满泪痕,是在责怪吗?她是应该责怪的啊,本来该嫁人的是自己······

 

一阵晃动中,大妹走过来,脸青白青白,肚子胀得好大,嘴里呼呼呼叫着,头像木偶似的往旁拗,“这就是命啊!——你为什么还不嫁人?”——我考上学了,总不能叫他们说我笨······房子塌了,大雨里砂石坠落,惊跑养在圈里的鸡,一只也没留住。

 

“为何你生得这般早!”

 

轮渡呜空空空碾过,压碎这片梦。到中学的第二天,父亲追了过来。她站在办公室外面,隔着玻璃也能听见父亲的怒吼。她看见邝老师张嘴,说了句什么,父亲的声音便忽地小了些,又说了几句,父亲彻底没有声音了。他从办公室出来,丢下一句在这里好好学习,就走了。邝老师拍拍她的肩膀,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,叫她放心在这里好好学习。

 

许是和父亲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,她觉得男人搭在她肩上的手都有种挥之不去的、深海鱼的味道。她没问那天两人究竟说了什么,她感觉自己是听见了的,只要她愿意,一定能想起来。

 

毕业后,她去了北方的一座城市念大学,从那之后再也没见过邝老师。他总是有理由拒绝会面,而那些寄出的信也如石沉大海。如果不是手里的毕业照,如果不是父亲没再说过让她回来嫁人的话,如果不是毕业后的同学偶尔会提到教语文的邝老师,她有时甚至会觉得邝天云整个人都是她虚构的。

 

岛上粮荒,大姐一家搬到林子更深处打猎种树,小妹又生了孩子,父亲拿着钱换了靠海的房子,买了二手的渔船。在断断续续的信件里,小妹的形象偶尔会与母亲重合,像终生奔波的海鱼,肚子胀了又落。弟弟终是没考上高中,便纠结了几个同学,带着袖章去镇里头收租。

 

自从高中离家,她再没回到那座阴雨绵绵的岛。但它仍旧以梦的形式织出一片阴霾。听着窗外的滴答雨声,她想起那个跛腿的农民,姓杨的那户。对方建了一栋房,大她二十岁,愿意给三千的彩礼。那些钱足够他们家一年的花销。她想起潮湿房间里莫名多出的红盆,里面放着两条背上贴了红字的鱼。还有一对山鸡,脖子上系着丝带,也是红色。

 

大二那年,父亲打来电话,说母亲死了,让她回来。她躺在床上,不知不觉睡着。梦里是学校外的商场,有个穿风衣的女人走在前面,拿着手机,好像在和什么人讲工作上的事。然后她回头,高领毛衣上是母亲的脸。醒来时她眨着眼,想起小时候坐在海边,父亲会给她讲各种鱼。其中有一种叫鲥鱼,这是一种冒着傻气的鱼,父亲说到这,眼里露出一种与面孔不符的狡猾。

 

她还是回去了,坐的是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。枕木叫水冲断了,同车的人听到这消息仍或躺或坐,只露出一双双疲惫的眼,最焦躁的似乎是滴答不停的手表。她皱眉,看着交错的铁轨,对向来的火车碾过砂子,龟似地往前挪动。她压制住冲动,强迫自己不走上那趟车。母亲,妹妹,姐姐,那些陌生又遥远的脸不停在脑海里翻滚。

 

不能再抛下她们了。

 

她再次坐轮渡回到这座岛。灯塔的光扫到岛上,却照不亮那片巨大的黝黑。父亲让她先上二楼,而后那条曾经缠住母亲的铁链,终于贴在她的脚腕。她仰头看着父亲,以及那个身体不好、却先后养活了五个孩子的母亲。女人低着头,眼里流的泪都带着海的味道。

 

男人笑着,而后露出一种不屑。邝老师说得果然不错,读过书的女人更值钱了。邝天云,她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。有水模糊了她的眼睛,一时在心里想不起他究竟是什么样子,能被记起的,只有那只带着鱼腥味的手。她要逃出去,可是能去哪呢?丛林已经多年没有踏入,稍有不慎就会被漆黑本身吞噬。

 

出门的那天她穿着红布衣,用来遮脸的红布下能看见周围的渔民。那天晚上,姓刘的渔民很激动,在她身上留下了海的一部分,潮湿腥咸,带着令人作呕的滑腻。她从床上爬起来,在厕所洗了好几次,最后走出去的时候,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啦声,姓刘的从楼上跑下来,抓着她的头发,把她塞进新砌的矮砖房,铁链又一次缠住她的脚。铁锈味混着新鲜的臭,旁的白猪乙乙哼着,蹭着乌黑黄褐交织的木栅栏。

 

村里很少来人,尤其是年轻男人。但后来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,然后是一双眼,从墙角留下的排雨水的洞向里偷窥。泛着血丝的眼眨了一下,而后门锁发出细微的哗啦声。她坐在角落,听男人讲了许多,关于采风,关于写作,最后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,王江河。他让她跑出去,躲起来,后天早晨王江河会送他们去镇上,他会让他多走一会。她最终点头。

陈风醒过来的时候人在王江河家,摇晃着将要炸裂的脑袋,伸手摸向旁边。被子更潮了,廖清一夜都没有回来。他推开门往礁石山走去,那里除了破碎的酒瓶再无他物,廖清失踪了,消失在那个雾蒙蒙的,充满潮湿与压抑空气的早晨。

在调查失踪案时,小渔村里死了一个姓刘的渔民。那件事结束得很快,只是在通知家属时无论怎样都找不到新过门的媳妇。没人说得清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,每个人都能拿出一套说辞,但没有任何能支撑的证据。在这里,失踪和死亡好像已经是某种习以为常的事,像重物坠入大海,荡漾一下,很快就归于平静。

廖清始终没有找到。他坐廖清订的船回到镇上。王江河讲今天出海的时候船吃水更多,要不是急着送他,怎么着也得先检查一下。他没心情理会这些,上岸后便让王江河领他去邮局,去廖清提过的那个地方。他们走了很远,横穿半个镇子,可邮局里没有任何与廖清有关的东西。

回家时妻子问起廖清,听说他失踪后沉默许久。他是个好人,你不该恨他那么久,她说。他问妻子,难道自己的妹妹就不重要吗?问这句话的时候,喉咙里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,像是吞下一根不长不短的鱼刺。他忘了妻子的回答是否定还是肯定,只是抱住她的时候闻见了一股海的腥味。

您好,很冒昧前来投稿。听说您曾经是廖清的编辑,不知道对他是否还有印象?多年前我偶然得到他的手稿,几经整理,终于将结局补充完成,故一并附上。

投稿人:常烁

······

那天晚上王烁很紧张,她藏在三人才能合抱的树上,能看见姓刘的那家,自己的家,以及漆黑的、没有边际的海。她听见两个男人的争吵,有一个声音耳熟,是那个叫廖清的;另一个好像叫陈风。他们正在争论一个难产死去的女人,以及欠钱不还的事情。遥遥地,她听见有重物坠落的声音。东西很沉,落在水面发出很大的扑通声。等走过去时,那里只剩下一个黑色的背包,里面塞满写着字的稿纸。

 

躲进船舱底时,她又想起昨天下午在石头后面看刘福旺走到峭壁上,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。她听见海水汹涌,想起那夜巨大的扑通声。可最后她还是没有下手,她知道,只要这样做了,她就再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。和在这里的姊姊妹妹一样,在遥远记忆的深处,她想起那个生下她的女人,她曾递给她一张有着蚯蚓般字迹的纸条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某个北方的地址,她只认识第一行的地方,天津市。她张嘴,是缺了半截的舌,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。她想起父亲拿出她放在包里糖盒的药,自己吃了,又递给刘福旺,说这是进口货,以前儿子给他带过,多吃点。

 

可盒子里究竟是什么?在反复惊厥中她终于想起,为了不让同学注意,自己曾把治疗精神疾病的药鬼鬼祟祟装进去,在晚上临睡前吃一颗。医生说,吃多会死人的。

 

船飘在海面上,颠簸中不断有水从船底渗入,旁边腌的海鱼带着腐烂的味道。他听见那个叫陈风的男人和王江河交谈,要他陪着去镇子那边的邮局。船靠岸,她从船底跑出来,又一次回到港口,在追逐冲涌的乌云下等第二天的轮渡。她想起自己的姊妹,又想起刘福旺、邝天云,这一走,便再也不会回来了。那张歪歪扭扭的字条放在胸口贴身的位置,她想,自己一定会找到的。

十年过去,在连续的失踪和死人后,随着最后一户搬迁出岛,蟛蜞岛彻底变成荒岛。陈风好不容易才找到愿意去岛上的渔船。船刚灌过柴油,刺鼻的气味萦绕在船尾。渔民看着不断靠近的岛屿,心里没由来泛起恐惧。

他很诧异为什么现在还会有人往荒岛上去,他打量着身边的男人,对方从上船到现在都抿着嘴一言不发。如果不是对方的要求,他早就忘了蟛蜞岛是什么地方。橙红的巨物挂在西天,像是时时刻刻都要掉进海里。荒岛可不是什么过夜的好地方,渔民用生涩的普通话和低沉的方言语调重复着。陈风嗯了一声,没说更多。

船停在岸边,湿润的礁石上无数苔藓蔓延,暗绿深褐相互交织,在红色的夕阳下黏腻一片,带着令人厌恶的触感。陈风走前叫住渔民,让他明天来接自己。渔民高声回应,伴着汽笛与马达的声音消失在海浪与泡沫里。渔民是没有具体时间的,他们只认鸡啼,太阳,月亮,带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荒芜。

他想起上次来这座岛的时候,廖清还在他身边,讲着他对新故事的构思。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他来呢?陈风举着手电,用手扒开肆意生长的植物。夕阳已经彻底沉到水底,黑漆漆的夜荡漾着蔓延开。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,海,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腐烂腥味都是一样令人窒息。

十年过去,站在礁石山上,他又一次想到廖清坐在那里,说要看日出。下面的海浪不断拍打礁石,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。他没有再往前靠,也不敢往下看。夜里的海岛会起雾,大雾里是看不见日出的。

有风撞到下面的石头,发出凛冽的哀鸣。手电的光柱照不到底,海面起了雾,巨大的空虚带着死亡气息吞噬着一切。要是有人从这里摔下去,会被下面的石头划得血肉模糊,然后被海水带走,颅骨和脊椎最终将埋在海底的腐土中,有水草从两肋的空隙间穿出。

往右走不远有间房子,是刘姓渔民家的。房子早就空了,一楼的窗户被风吹烂,玻璃散了一地。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来到这里,又或只是想进来看看。翻进去的时候脚上踩到柔软物体,是只已经死掉腐烂的鼠。他又踢到了什么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铁皮糖盒在地上滚了两圈,撞在墙边,多年前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又一次浮出水面。

地上的苔藓与植物冲破地板,在屋中肆意生长。墙上的苔藓蔓延出一片灰绿,他盯着靠左的角落,疑心自己看见了妹妹的脸。他执意相信妹妹的死是因为廖清,如果他们没有结婚,如果没有怀孕······

无数的夜晚里,每次闭上眼想要入睡时都会与一团浓雾对视。雾后面是什么?海浪,礁石,巨大的灯塔,或者其他的什么。他又闻见那挥之不去的海腥味,是出水就会肿胀破裂的深海鱼,以及那双巨大的眼睛。他相信所有消失的事物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,嘤嘤的苍蝇,潮湿闷热的海水味,在梦里,在墙上的绿苔中。

他又想起廖清,那位自己十五年的好朋友,曾经和自己妹妹结婚的那个男人,莫名地消失在这个岛上,弥散在一场雾里。角落里的楼梯扶手被锈蚀,一碰就落在地上,带着空洞的巨大回响,像重物落水。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,在黑暗中咿咿唔唔地抗议。他不敢再碰任何东西,贴着墙,踩着受潮腐朽的木板向上走。

黑暗中,手电滚落下去,他看着那道白光照亮一瞬,然后跌下,被黑暗吞噬。他加快脚步,继续往上爬去,但与想法相悖的,是他不断慢下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。

二楼中间是张老式木床,没有床垫,只是堆着几张毯子。窗户上有栅栏,粗重的链子锁住出口,直到现在也没有断开。厚重的锈痕交错,在窗户下端勾勒出锁的形状,他伸手推了下,纹丝不动。有暗红的锈迹染在手上,带着铁和鱼的腥味,往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,和搭起的猪圈,也可能是鸡圈。他总是分不清这些东西。

旁边的木质衣柜缺了腿,斜立在地面,柜门无助地敞开一半,像条被开膛的鱼。不,他摇着脑袋否认了这个念头,被开膛的人也这样。柜子里发霉的红鸳鸯被刺痛着他的眼,他又想起妹妹分娩时尖锐的叫声。所有濒死的生物都会发出哀鸣,鱼,晒干的海草,妹妹,都一样。他想起自己出差的那段时间,廖清会总去他家,帮忙做饭打扫家务。

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屋子,然后到相邻小房的。这也是院子的一部分,像是圈养什么动物的地方。狭小逼仄,冷掉的臭被海风腌入味,固执地盘旋在这方空间。离开的时候他被半截铁链绊住,断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掰开。

他忽然想到十年前吃饭时廖清别扭的姿势,想起那个消失在礁石山上的背包,以及时隔多年杂志上再度出现的廖清的名字。他想到了岛上另一个消失的人,被所有人忽略的那个女人。灯塔上的巨眼再一次扫来,一晃而过的惨白中,他终于看到梦里迷雾深处的事物。

他原以为廖清消失后自己能解脱,一切都会回到正轨。可他的妹妹,他的青年时代,都一并随着廖清的消失埋葬在这座早已腐烂的荒岛。他不断在梦中惊醒,黑水汹涌嚎叫,但始终都没能拦住那艘他不清楚是北上或南去的渡轮。


编辑的话:

没错,鲥鱼便是惜鳞鱼。

这篇故事颇有种三岛由纪夫式残酷美学的味道,海、岛、鱼、塔……一切的意象皆有所指,很多语气平淡的字词背后,往往隐藏着巨大的罪恶与悲哀。

如果有细心的读者,应该能看到第二节里我标红的句子:

(母亲)她忽胖忽瘦,直到有一年,再也胖不起来了。

但这里的胖瘦,真的只是胖瘦吗?

作者|王万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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